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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缺憾还诸天地
分手的情人,没有买的书,没有买的唱片,感觉似乎特别值得珍惜。人生有憾,无憾算什么人生?如果事事如意,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但反过来看,人生有太多的缺憾似乎也不太好,破洞太多的杓子装不了水,太多缺憾的人生,是一片空空的白。
一九九九年冬天路经和平东路,走进一家号称台北唱片集中地的小音响店,除了摆音响的后半部外,满坑满谷的唱片,仿佛不值钱似的。这里的唱片良莠不齐,价格高低宛若云泥,有一张五十元的国台语流行歌曲或翻版唱片,有一张叫价两千八百元的RCA阴影狗Living Stereo海飞兹(Jascha Heifetz)主奏柴可夫斯基(Pior ilyich Tchaikovsky)《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买唱片的人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挑,挑好了曲目、版本,还得抽出唱片仔细端详,看看是否有刮伤。有些唱片公司出版的唱片,封套上看不出版本,须以唱片盘心的商标和字样辨识,买唱片的人如果经验不足总不免吃亏。CD虽然也有中古市场和交换买卖,但其中的窍门、学问,和黑胶唱片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买CD就好象买新校标点本的古籍,反正标校者相同、版本相同,只是出版印行者不同,大部分内页均采用照相制版,除了看看纸质,买书的时候不必费心考据;CD只要不刮伤,一般不必担心坏掉。买黑胶唱片则有类买线装古籍,宋版、明刻、清石印,各种版本琳琅满目,纸张、墨色、刻工、底本优劣,外行者直是雾里看花,愈看愈花。买黑胶唱片如果用买新校标点本古籍的心态去买,保证你叫苦连天,后悔不迭。
既然买黑胶唱片如此困难,为何仍有一小撮疯子执迷不悟,向死亡的美学扑去?听听CD不也一样?想想也对,反正只要有声音的就是好音响,有旋律的就是好音乐,吃得饱的就是好米粮。我有一位美食专家的师长辈说过:可以吃得饱也可以吃得好,肚子饿的时候,一碗泡面就可以解饥,路边摊和排翅大餐此时并没有什么分别。但要吃得好,学问可大了,线装书和黑胶唱片就是上等排翅,要泡在水里先发过,再用文火慢炖。不但要有耐心,还得缴很多学费。我的同事兼好友刘季伦兄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无嗜好者无深情,但一个人的嗜好不能超过一样。」因为一样嗜好已足以使人倾家荡产。他老兄是一个书痴,家有藏书五万册,口袋永远囊空如洗。至于我当然没他那么书痴,也不像一些爱乐者动辄家有上万张黑胶唱片或CD,我是什么都一点点,没有一样是专家(jack in everything, but master in none)。古籍版本似懂非懂,有新校标点本就懒得查线装书,除非研究上非得用旧刻本不可,否则通行本对我已然足够。唱片也是一样,放出来有声音,乐曲和旋律结构有个三分样,就马马虎虎了。这一点倒跟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差不多,凡事不求甚解,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那天走入音响店是我恶梦的开始。
平常我听音乐并不讲究版本,大花版和画廊系列对我没什么分别,彩色邮票狗、黑白邮票狗、德国小邮票狗、红版小天使、蓝版小天使,各种唱片版本放到我的音响系统都差不多,反正该蒙的地方蒙,该清晰透明的地方还是蒙,只要不是大狗、黄版大天使或无名小厂的风衣版唱片,我都照单全收,听音乐又不是做研究,实在无须太过认真。但那天走进和平东路的小音响店,看到满地的黑胶唱片,我却手足无措起来。我大部分的黑胶唱片都是朋友所赠,他们改听CD以后就把唱片往我这里送,久而久之,我博得了二手货专家的浑名,而亲自到唱片行买黑胶唱片是很少有的事。我和店里其它人一样蹲在地上翻那东一箱西一箱的旧唱片,发现几张不错的录音,看看价格,又放了回去。因为这些唱片的价格对我而言,都是天文数字。我不了解为什么我看上的唱片刚好都特别贵,感觉像上帝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边翻唱片我边想着,这里大概是凯子来的地方,我这种穷教员不该来搅和的。忽然我发现了一张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英雄》,一九五二年克伦培勒指挥爱乐管弦乐团的单声道录音,是我最喜欢的一次《英雄》演奏录音。这首曲子在录音史上大概有超过一百个不同的演奏,但这次克伦培勒的单声道录音版本,却是我梦寐以思的。一九九一年唱片公司曾出版过CD,我手边有这张荷兰压片的中价版CD,但黑胶唱片却迟迟未见踪影,没想到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出现,一时间兴奋、感动之情溢于言表。我想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如果不是知识人的矜持,大概就要口水掉满地了。不过我的兴奋之情维持不到五秒钟,当我翻到唱片封套的背面,看到上面标示的价格时,我的心情马上从云端跌到谷底,一张白色的小卷标打着一千三百元。以我浅薄的黑胶唱片知识判断,这张英国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未并入EMI集团以前出版的唱片,约于一九五八到一九六○年间发行上市,经过四十年的雨露风霜,唱片上的刮痕、霉点,一定多得像烧饼上的芝麻粒儿。我抽出唱片仔细端详,居然保存得相当良好,请店主人放到唱盘上试听,音色甚佳,炒豆子声也不多,只有轻微的背景母带嘶声,算是相当难得。试听完之后,我把唱片装回内套,放进薄薄的封套(哥伦比亚版的封套都特别薄,唱片倒是特别厚),再看了一眼价格,忍着心动放回唱片堆里,继续翻找其它唱片。找着找着,又忍不住拿起这张《英雄》。我的口袋里只有七百元,扣掉晚餐,可以花六百元,唱片要一千三百元,我真的买不下手,当然我可以用刷卡的方式付费,但想到下个月的房贷,勇气顿时消失。
走出音响店时,台北街头正下着凄冷的寒雨,我没有带伞,任雨淋在头发上顺着前额流下,忽然眼睛一阵凉意,雨湿了眼睛,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古男人为了一张唱片挂心如许,想来真的会贻笑大方。于是我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买任何一张超过一千元的唱片。
当我把这段经过讲给好友林富士兄听时,他老兄却说前些时候也发了一个毒誓,在透支未弥补前绝不再买书,看来知识人之穷非仅我一人而已,心里乃稍释怀。不过,学史者当有经世襟怀,一个连自己经济都处理不好的历史工作者,经世之志大概是没有的,只好躲在象牙塔里孜孜矻矻地做研究,胸怀天下的鸿鹄之志只好等下辈子了。
也许人生真的不免有憾,一张没有买的唱片当然不足为训,很多没有买的唱片,大概可以说明我的人生缺憾数不清。多年以前看到一张西格第(Joseph Szigeti)与巴托克(Bela Bartok)合作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克罗采》,一九四○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实况录音,当时我的音乐素养太过浮浅,不知此演奏的珍贵,任其擦身而过。十年后终于买到平行输入的日本版,美国版那张唱片却如羚羊挂角,杳不可寻。有一回看到福特万格勒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黑胶唱片,德国EMI公司的数字化版本(DMM),版质甚佳,仅第七号略有刮痕,当时我对数字化版本不甚喜欢,不意后来却再也找不到这个录音的黑胶唱片,只好听着一位朋友辗转售我的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一九五一年福特万格勒解除战犯音乐监首度在拜鲁特音乐节指挥演出的黑胶唱片,聊以解馋。没有买的唱片多得数不清,只好把缺憾还诸天地。
听音乐怡情养性,没有买的唱片最多让我没气质些,还不至于要人命,反正我这个人貌似屠夫,多听几张唱片也改变不了多少气质,初不必斤斤在意,但做研究的书不在手边,可就常常为了三条注而跑断腿。
我的研究范围是近、现代中国史学,断限约为清中叶到一九四九年,其中晚清的边疆史地、外国史地和历史地里尤为重心,有一套《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是我研究上必备的书,当年作研究生的时候,教育部每个月所发的救济金(奖助学金)仅得两千元,要买一套两万多元的书谈何容易?等到谋得教职,托友人代购此书时,出版社告知书已售盘,且不会再版。于是要用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时,只好到图书馆借,前后也不知借了多少回。每次研究助理看到我列出的书单有《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时就对我傻笑,怎么老板又借这套书?他们怎知当年穷研究生的我,真的买不起这套书。我因为研究疑古思想,崔述是其中的重要史家,我手边有一套台湾某书店翻印的亚东版《崔东璧遗书》,当年顾颉刚、洪业等人访崔述故里所得稿本整理出版的。有一回在台大附近专卖大陆书的书店,看到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的新校订本,书前有王熙华代顾颉刚执笔的序,书后附有索引,纸张、印刷均佳。当时心里想手边已有用惯的旧版,是否有必要再买一次,于是左右踯躅,并未购下。回家之后,翻阅家中所藏,觉得新整理本有许多旧本缺漏之处,乃思重返书店购回。可能当时诸事杂沓,隔数日始前往书店,书已为他人购去,鸿飞冥冥。此书萦绕脑海数年,每次要引述崔述著作时,就担心旧版或有舛误,撰写论文总提心吊胆。多年以后,一位从事出版工作的老学长以所藏相赠,方始了此缺憾。
当我趁一次到台南演讲之便,在一家巷子里的小音响店找到克伦培勒一九五二年指挥爱乐管弦乐团的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时,我的心里真是感动极了(它的价格只有台北所见的一半,这当然也是我感动的原因之一),仔细检视版质并且试听之后,决定买下,弥补那年冬天的缺憾,南台湾的阳光显得特别温暖。
人生有梦,缺憾实多,有些缺憾多年后或许得以弥补,有些缺憾只好还诸天地。分手的情人早已是别人小孩的妈,没有买的唱片在别人唱盘上转出动人的音符,没有买的书成为别人著作里的一条条注脚;人生有憾,理所必然,倒不如好好收拾心情,努力安身立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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